如今侯府位居八大世家之首,她也算對得起謝家列祖列宗,對得起亡夫了。本該頤養天年時,不想死了四十年的夫君,竟然有了消息。
終于,走完了這段山路。
再抬頭,滿山滿坡的桃花,正是盛開的時候。一簇簇一叢叢,如云似錦,風吹過,粉色的花瓣如一場花雨。
信上說:桃林曲徑通幽,四方院落,滿墻花樹。
那里便是他的家了。
沿著青石路走,踩著厚厚的桃花瓣,聞著桃花香,仿若置身仙境一般。不想這盛京郊外,還有這么一個世外桃源。
葉明泱曾幻想過,待她年事高了,家中的事可以安心撒手后,便尋一處恬靜之所來養老。
可惜,她想了一輩子,夢了一輩子,卻始終撒不開這手。
前有一條小溪,潺潺溪水浮滿了粉色的花瓣,美得讓人恍惚。小溪搭著木橋,過了橋,便看到那四方院子了。
如信上所說,墻上爬滿了花藤,姹紫嫣紅的。
“老夫人,還是……”瑾嬤嬤滿臉心疼。
“已經到這兒了,我得去看看他啊?!比~明泱拍了拍瑾嬤嬤的手。
她這人,年輕時性子沉穩堅韌,老了柔和慈善,一輩子活得坦蕩。
木門敞開著,葉明泱走到門前,看到一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在給桃樹剪枝,他穿著青衣短打,也有了白頭發,但不多,身子也沒有佝僂。
“爺爺,我要那一枝桃花!”
“我也要我也要?!?/p>
六七個孩童自屋里跑了出來,央著男人給他們剪桃花枝。
這些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兩三歲,有男童有女童,皆是白白胖胖的,很是可愛。
男人依著這個剪一枝,依著那個剪一枝,逗得孩子們開心的圍著桃樹轉圈圈。
“你啊,你就寵著他們吧,等把這桃花枝剪禿了,今年還結桃子嗎?”這時從屋里出來一婦人,穿著云錦春衫,一頭烏發,面色紅潤,笑吟吟的扶著男人從木梯上下來。
“兒孫繞膝,天倫之樂?!蹦腥诵Φ?。
待男人轉過身,乃是一張陌生的臉,葉明泱好一會兒才從這張臉上看出些許熟悉來。
“瑾煙,是他嗎?”
瑾嬤嬤嘆了口氣,“是三爺?!?/p>
“那旁邊的婦人便是他娘子了?”
“頂多算是外室?!?/p>
葉明泱苦笑,“他們怎么比我看著年輕好多?!?/p>
瑾嬤嬤滿心苦澀,“您啊,您撐起了偌大的侯府,操勞一生。他們呢,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小日子過得悠哉。這怎么比,這沒法比?!?/p>
男人又剪了一枝桃花,細心地插到那女人發髻上。
“麗娘,你還是這么美?!?/p>
女人一把年紀了,聽了這話,仍一臉嬌羞。
“對了,侯府來信說那位生病了,怕是時日無多,你不回去看看?”
男人握住女人的手,“你想我去?”
“我怎么會希望自己的夫君去見別的女人?!?/p>
“那便不去了,我與她本就沒什么情分?!?/p>
“好?!?/p>
男人攬著女人在桃花樹下坐著,一群孩童圍著他們嬉鬧。
回程的路上,瑾嬤嬤看老夫人一直閉著眼睛,實在擔心的很。
“老夫人,您身子不好,咱們還是先在客棧休息兩日吧?”
瑾嬤嬤見老夫人不應,又問了一聲,仍是沒有回應。
她心下一慌,忙去探老夫人的鼻息,已經沒了……
“老夫人仙逝了!”
第二章有孕了
昨夜雨疏風驟,殘花敗葉吹落了滿院。
西窗支開,帶著濕氣的風吹進來,落在臉上涼絲絲的。
葉明泱倚著羅漢床,望著那自窗角伸進來的一枝桃花發呆。
“夫人,賬房來了?!?/p>
謹煙顛顛跑了進來,頭頂著幾片花瓣,一身濕漉漉的。
葉明泱看到這般年輕鮮活的謹煙,不由愣了一愣。好一會兒才回神兒,是了,她重生了,重生到嫁進侯府的第三年。
“讓賬房先生進來吧?!?/p>
賬房是個白胡子老頭,在侯府管賬三十多年了,很瘦,一臉精明相。他穿著青色長袍,手里抱著一摞賬本。
“胡先生,勞您走這一趟了,賬本放這里吧?!比~明泱道。
“三夫人為何突然查賬,可是出了什么事?”胡賬房若有所指的問。
查賬自然是賬上的事,可賬面再清楚明白,也有糊涂的地方,所以他是怕這三夫人故意找他的茬。
葉明泱淡淡一笑,“侯府兩年前被抄了家,如今這賬面上幾間鋪子和果莊良田皆是我的嫁妝,對吧?”
賬房頓了一頓,“是?!?/p>
“我查自己的東西,能查嗎?”
胡賬房再無話可說,將手上的賬冊放到了桌子上,
三年前,靖安侯帶十萬大軍出征,與北金在雁歸關鏖戰。
雙方皆兵強馬壯,可打了一年多,最終以他們大榮慘敗收場。
這一仗,國庫打空了,死傷無數,還割讓了西北三城給北金,自此后被這個北方強國壓在頭頂。
戰后追責,靖安侯府首當其沖。
靖安侯是帶著三個兒子一起上的戰場,他和長子戰死,三子謝子安也就是葉明泱的夫君在運送糧草途中被北金騎兵斬殺于馬下,還將尸首踩得面目全非。
只有二子謝子軒還活著,如今關在天牢里。
靖安侯自建朝始便位列八大世家,皇上不想牽扯太廣,于是只將靖安侯府抄了,罰沒全部家財,并未收回爵位。
經此打擊,老夫人一病不起,大夫人回了娘家,二夫人去了尼姑庵,而下面還有大房二房的幾個孩子,此時是葉明泱站出來,把這個家撐起來了。
葉明泱把幾本賬冊攤開,有胭脂齋,有綢緞莊的,有城郊果園的,這些都是她的嫁妝。
當時,她剛嫁進侯府不久,嫁妝還未記錄在冊,也就逃過了抄家。
如今的侯府,全指著她這點東西了。
她將侯府日?;ㄤN這本冊子拿了起來,一頁一頁的翻看著。
看到其中一項時,瞳孔猛地一縮。
“這一項?!彼附o賬房看,“每個月都支出一百兩,做什么用的?”
胡賬房看了一眼,道:“這是老夫人接濟遠房親戚的,您應該是知道的?!?/p>
葉明泱確實知道,還知道這錢是送到石橋鎮望石村的,可她活了一輩子,臨到死才知道這門親戚竟然是自己的夫君。
“先停了吧?!?/p>
“這……”
“我打算開間米糧鋪,回頭會把賬面上的銀錢都取走,這什么窮親戚的,接濟這么久了,也夠仁義了?!?/p>
“老夫人那里?”
“胡賬房,你如今的月錢是多少?”葉明泱抬頭看向胡賬房。
“三兩銀子?!?/p>
葉明泱點頭,“我給你漲到五兩?!?/p>
胡賬房瞪大眼睛,竟一下漲了二兩銀子。
“你還有什么問題嗎?”
“沒……沒了,我這就回去將賬面上的銀錢歸攏一下,等三夫人取時也方便?!?/p>
“好,去吧?!?/p>
賬房離開后,葉明泱讓謹煙扶著起身,在屋子里走動走動。
這兩日,她腰疼的厲害,坐一會兒就得起來走走。
“夫人,您早上都沒怎么吃東西,奴婢給您做完面吧?”謹煙有些擔心問。
葉明泱搖了搖頭,她是一點胃口都沒有。
哎,偏偏重生到這時候,若老天爺真可憐她,哪怕只早三個月……
葉明泱不自覺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她該留下這個孩子么?
“對了夫人,您讓奴婢打聽著東院的動靜,剛才老夫人出門了?!?/p>
葉明泱杏眼轉了一轉,“我們也出門?!?nbsp;
石橋鎮望石村就在盛京郊外,坐馬車一個多時辰就能到。
葉明泱想,又不是天涯海角的,上輩子她怎么就一次也沒有遇到過他。一輩子都蒙在鼓里,死前才知曉,活活憋屈死了。
馬車走到街上,不多久停了下來。
“怎么不走了?”謹煙問外面的車夫。
車夫回道:“文昌伯府外圍了很多官兵,看熱鬧的百姓把路給堵住了?!?/p>
葉明泱打開車簾,隔著層層百姓和官兵,她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口那男人。
他穿著玄色錦衣,面如冠玉,鳳眼含笑,正把玩著一枝桃花,而他面前跪著一穿緋紅春衫的女子,一邊哭一邊磕頭,在求這男人放過她的家人。
那女子是昌伯府的大姑娘元卿月,盛京雙姝之一,才貌雙絕。在各家宴會上,她常見到她,是個高傲的女子。
葉明泱放下車簾,淡淡道:“調頭走別的路?!?/p>
看到元卿月,她想到了自己。那天晚上,她也是這么求他的。
“夫人……”謹煙猶豫了一下,小聲道:“有這元姑娘,陸大人今晚許就不折騰您了?!?/p>
葉明泱閉上眼睛,“今晚不去蘭園了?!?/p>
“萬一陸大人……”
“他要殺誰便殺誰,我不在意了?!?/p>
三個月前,太子突然被廢,朝廷查到他和已故靖安侯有過私信往來,于是開始重審西北那場戰事。
侯府二爺謝子軒在大牢里接連被東廠和大理寺提審,在酷刑下簽下一份份供狀。
靖安侯府上下慌了,即便靖安侯和太子并無瓜葛,可一遍一遍逼問下來,沒有罪也會沾點臟。
等案子到了大理寺,老夫人聽聞這大理寺卿裴止愛網羅美人,便要葉明泱登門去求他。
葉明泱原是不肯的,可太子定了謀逆之罪,多少朝臣受牽連誅九族。眼看要查到侯府了,葉明泱只能忍辱去了。
她上了他的床,他便答應把謝二爺給摘了出來。
可惹上一匹惡狼,后果便是由著他吃干抹凈,直至他厭惡了她,才能得到解脫。
謹煙打量著夫人,總覺得她哪里不一樣了。
“夫人,您又不欠侯府的,要奴婢說還是早點求老夫人給您一份和離書為好?!?/p>
“和離?”葉明泱搖頭,他們坑了她一輩子,她不會這么簡簡單單放過他們的。
出了城,走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望石村外。葉明泱下了車,沿著山路往上走。
與上一世不同,這里還沒有成片的桃花林,兩邊多是荒草。
那些桃樹許是他親手種的,用了幾十年,給了那女子一個如夢似幻的桃源。
過了木橋,便看到那四方院子了。
相比過來時看到的那些茅草屋,這院子又大又整潔,房子也是磚瓦房,一看就是新蓋的。
而且,還是用她的嫁妝錢蓋的。